第四章 意外中的意外

风在窗外吹,落叶一片片打在窗户上,就像是一只疲倦的手,拨弄着枯涩的琴弦,虽然有声音,却比无声更沉闷。

现在应该说什么?安慰已是多余的,因为无论什么样的安慰,都已安慰不了她。

沉闷了很久,她忽又问道:“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偷那三十万两金子?”

陆小凤摇摇头,他只有装作不知道。

丁香姨的解释却令他觉得很意外:“我也是为了那罗刹牌。”

这理由并不好,所以也不像是说谎。

丁香姨道:“我知道李霞带走了罗刹牌,也知道她已回到了老屋!”

陆小凤道:“老屋?”

丁香姨道:“老屋就是拉哈苏,‘拉哈苏’是当地的土语,意思就是老屋。”

陆小凤道:“你认得李霞?”

丁香姨点点头,脸上忽然露出种很奇怪的表情,迟疑了很久才轻轻叹道:“她本来就是我的后母。”

这回答令陆小凤觉得更意外,她又解释道:“李霞还没有嫁给蓝胡子的时候,本来就是跟着我父亲的!”

陆小凤道:“你父亲?……”

丁香姨道:“现在他已经去世了,我跟李霞,倒一直都保持着联系。”

李霞是她后母,方玉香却是她表姐,她表姐居然抢了她后母的丈夫,她的丈夫却是她表姐介绍的。

陆小凤忽然发现她们三个人之间的关系,实在复杂得很,就算她已说出来,他还是弄不清楚。

丁香姨看出了他的想法,凄然道:“女人是弱者,有很多女人的遭遇都很不幸,往往会被逼着做出一些她们本来不愿做的事,男人非但一点都不了解,而且还会看不起她们。”

陆小凤叹了口气,道:“我……我了解。”

丁香姨道:“这次李霞的做法虽然很不对,可是我同情她。”

——她偷了她丈夫的罗刹牌,你偷了你丈夫的黄金,你们的做法本来就一样,你当然同情她。

这些话陆小凤当然也没有说出来,丁香姨却又看了出来。

“我说她不对,并不是因为她偷了罗刹牌。”她第一次露出悲愤,“一个女人若是被丈夫遗弃,无论用什么手段报复都是应该的!”

这是女人的想法,大多数女人都会有这种想法。

丁香姨是女人。

所以陆小凤只有表示同意。

丁香姨道:“我说她做的不对,只因为她本不该答应把罗刹牌卖给贾乐山的!”

陆小凤动容道:“江南贾乐山?”

他知道这个人。

贾乐山是江南著名的豪富,也是当地著名的善士,只有极少数几个人才知道,他昔年本是个横行四海的大海盗,连东洋的倭寇都有一半直接受他统辖。

倭寇一向残暴凶狠,悍不畏死,而且生性反复无常,贾乐山却能把他们制得服服帖帖,从这一点就可以看出他是个多么厉害的人了。

丁香姨道:“我知道李霞已经和贾乐山派到中原来的密使谈判过了,连价钱都已谈好了,约好了在‘拉哈苏’见面,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陆小凤道:“他们既然是在中原谈判的,为什么要约在那边疆的小镇上见面?”

丁香姨道:“这也是李霞的条件之一,她知道贾乐山一向心狠手辣,生怕被他吃了,所以才一定坚持要在拉哈苏交货。”

陆小凤道:“为什么?”

丁香姨道:“因为那里是我父亲的老家,她也在那里住了十年,那里的人头地面,她都很熟悉,在那里就连贾乐山也不敢对她怎样的。”

陆小凤道:“这么样看来,她一定是个非常精明厉害的女人。”

丁香姨叹息着,道:“她不能不精明一点,因为她实在上过男人不少当。”

陆小凤道:“但是她却将这秘密告诉了你!”

丁香姨道:“因为她拿到了罗刹牌之后,第一个来找的就是我。”

陆小凤道:“哦?”

丁香姨道:“她也答应过我,只要我能在年底之前凑出二十万两金子,她就把那罗刹牌卖给我。”

陆小凤道:“你为什么想要那罗刹牌?”

丁香姨道:“因为我也想报复。”

她咬着牙,又道:“我早已知道飞天玉虎另外又有了女人,早就嫌我惹眼碍事,那女人当然更恨我,只要我活着一天,她就永远休想名正言顺地来做黑虎堂的帮主夫人。”

陆小凤道:“难道他们还想杀了你?”

丁香姨道:“若不是我还算机警,现在只怕早已死在他们的手里,我若有了罗刹牌,他们就绝不敢对付我了。”

一个女人若肯花二十万两黄金去买一样东西,当然是有原因的。

陆小凤道:“为什么?”

丁香姨道:“因为我若有了罗刹牌,我就是罗刹教的教主,就连飞天玉虎,对西方魔教的教主也不得不畏惧三分。”

她疲倦悲伤的眼睛,忽然亮了起来,又说出一件很惊人的秘密。

西方玉罗刹已死了,就是在他的儿子入关时,忽然暴毙的。

“我百年之后,将罗刹牌传给谁,谁就是本教的继任教主,若有人抗命不服,千刀万段,毒蚁分尸,死后也必将永堕鬼狱,万劫不复。”

西方玉罗刹当然也是个极精明厉害的人,生怕自己死后,门下的弟子为了争夺名位,互相残杀,毁了他一手创立的基业。所以他在开山立宗时,就已亲手订下了这条天魔玉律。

也正因为如此,所以他才会将罗刹牌传给了他的儿子。

只可惜玉天宝也正像那些豪富之家中被宠坏的子弟一样,也是个不折不扣的败家子。

丁香姨道:“玉罗刹若知道他那宝贝儿子,已将罗刹牌押了给别人,就算在九泉之下,也一定会被气得吐血的。”

陆小凤长长吐口气,现在才终于明白,为什么有那么多人不择手段地争夺罗刹牌了。

“为了追悼玉罗刹,也为了朝拜新任教主,他们教中的护法长老和执事弟子们,已决定在明年正月初七‘人日’那一天,将教中所有重要的弟子,聚会于昆仑山的大光明境。”

“你只要能在那一天,带着罗刹牌赶到那里去,你就是魔教的新教主,从此以后,绝没有任何人敢对你无礼。”

西方魔教的势力不但已根深蒂固,而且遍布天下,无论谁能继任教主,都立刻可以成为江湖中最有权势的人,有了权势,名利自然也跟着来了。这种诱惑无论对谁来说都几乎是不可抗拒的。

陆小凤叹了口气,他忽然发觉这件事已愈来愈复杂,他的任务也愈来愈艰巨。

可是他还有一点想不通:“李霞为什么不自己带着罗刹牌到昆仑去?”

丁香姨道:“因为她怕自己到不了昆仑,就已死在半途上,更怕自己活不到明年正月初七。”

在明年的正月初七之前,这块罗刹牌无论在谁手里,都像是包随时可能爆炸的火药一样,随时都可能把他炸得粉身碎骨。

丁香姨道:“她一向很精明,她知道最安全的法子,就是把罗刹牌卖给别人。”

她叹息着,又道:“一个女人到了她那种年纪,生活既没有倚靠,精神也没有寄托,总是会拼命想去弄点钱的,所以……”

陆小凤道:“所以她跟你关系虽不同,还是要你拿出二十万两金子来。”

丁香姨黯然道:“只可惜我现在比她更惨,我才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陆小凤勉强笑了笑,道:“你至少还有个朋友。”

丁香姨道:“你?”

陆小凤点点头,心里忽然涌起一种说不出的滋味——他们本不是“朋友”,他们的关系远比“朋友”更亲密。

可是现在……

丁香姨看着他,眼睛里也露出种说不出的表情,谁也不知道那是悲伤?是安慰?还是感激?

过了很久,她忽然问道:“你能不能答应我一件事?”

陆小凤道:“你说。”

丁香姨道:“现在就连罗刹牌对我都已没用了,但我却还是希望能看看它,因为……因为我为它已牺牲了一切,若连一眼都没有看过,我死也不甘心。”

陆小凤道:“你希望我找回它之后,带来给你看看?”

丁香姨点点头,凝视着他,道:“你答不答应?”

“只不过那至少也是一个月以后的事了,那时候你还会在这里?”

“我会在的。”丁香姨凄然道,“现在我已只不过是个废物,无论是死是活,他们都已不会放在心上。”

她眼圈发红,泪又流下:“何况,像我这样一个人,还有什么地方可去?”

月影渐渐高了,外面更静,该上路的客人们,都已上了路。

陆小凤用衣袖轻轻拭干丁香姨脸上的泪痕,又坐下来。

又过了很久,她才轻轻地叹了口气,道:“你也该走了。”

陆小凤道:“你要我走?”

丁香姨笑了笑,道:“你总不能在这里陪我一辈子。”

她虽然在笑,笑容看来却比她流泪时还凄凉。

陆小凤想说话,又忍住。

丁香姨道:“你是不是还有话要问我?”

陆小凤点点头,有件事他本不该再问的,他不愿再触及她的伤痕,可是他又不能不问:“飞天玉虎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丁香姨的回答也和方玉香一样,居然连她都不知道飞天玉虎的身世和姓名——他的身世隐秘,行动难测,他身材瘦小,目光如鹰,无论对什么人,他都绝不信任,就连他的妻子亦不例外,但他武功绝高,生平从未遇见过对手——

这几点却已是毫无疑问的。

陆小凤又忍不住问:“拉哈苏是个什么样的地方呢?”

丁香姨道:“那地方也跟飞天玉虎的人一样,神秘而可怕,那里的人气量偏狭,对陌生的外来客总怀有敌意,除了两个人之外,无论谁说的话你最好都不要相信。”

陆小凤道:“我可以信任的这两个人是谁?”

丁香姨道:“一个叫老山羊,是我父亲的老伙伴;一个叫陈静静,从小就跟我在一起长大的。他们若知道你是我的朋友,一定会尽力帮助你。”

陆小凤记下了这两个名字。

丁香姨道:“一过了中秋,那地方就一天天地冷了,十月不到,就已封江。”

陆小凤也听说过,松花江一结了冰,就像是一条平坦而辽阔的大道。

丁香姨道:“没有到过那里的人,永远没法子想象那里有多么冷的,最冷的时候,鼻涕一流出来就会结成冰,连呼出的气都会结成冰碴子。”

陆小凤在心里叹了口气,情不自禁拉了拉衣襟。

丁香姨道:“我知道你通常都在江南,一定很怕冷,所以你最好趁着还不算太冷的时候,尽快赶去,出去后最好先买件可以御寒的皮袄。”

陆小凤忽然又觉得温暖起来,不管怎么样,她毕竟还是关心他的。

知道这世上居然还有人关心自己,总是件令人愉快的事。

只不过还有件事他也一定要问清楚。

他沉吟着,道:“玉罗刹一死,魔教内部难免有些混乱,为了避免引起别人乘虚而入,所以他的死,至今还是个秘密。”

丁香姨道:“知道这秘密的人确实不多。”

陆小凤道:“你怎么会知道的?”

丁香姨道:“黑虎堂下,又分白鸽、灰狼、黄犬三个分堂——”

“黄犬”负责追踪,“灰狼”负责搏杀,“白鸽”的任务,就是负责刺探传递各路的消息。

黑虎堂能够迅速崛起,这三个分堂办事的效率当然很高。

江湖中所有成名人物的身世、形貌、武功门派,以及他的特长与嗜好,白鸽堂中几乎都有一份纪录的资料。

丁香姨接着道:“所以我还没有见到你之前,就已知道你是个什么样的人了。”

——她是不是早已知道他的弱点是女人,所以才想到要他来做自己的挡箭牌?

陆小凤没有往这方面去想,别人对不起他的事,他从来不愿多想,所以他心情总能保持明朗愉快。

丁香姨忽又笑了,笑得凄凉而尖酸:“在黑虎堂里,我本来有两个职位。”

陆小凤道:“哦。”

丁香姨道:“我不但是总堂主的出气筒,也是白鸽堂的堂主。”

陆小凤终于走了。

丁香姨说的不错,他当然不能在这里陪她一辈子。

天气还是很晴朗,阳光还是同样灿烂,他的心情却已没有刚才那么愉快了。

想到这件事的复杂与艰巨,想到他所牵涉到的那些麻烦,他简直恨不得去跳河。

满院落叶,秋已深得连锁都锁不住,一个十三四岁的女孩子伶仃仃地站在枯树下,仿佛随时都可能被秋风吹走。

她手里拿着封信,一双充满了惊惶的眼睛,正在陆小凤身上打转。

陆小凤走过去,忽然对她笑了笑,道:“你是不是在等我的?”

这女孩子吃了一惊,身子往后面缩得更紧,嗫嚅着道:“你……你……你就是那个长着四条眉毛的陆小凤?”

陆小凤微笑道:“我就是陆小凤,你呢?”

女孩子道:“我叫秋萍。”

看她单薄的身子、畏缩的神态,她的身世想必也像浮萍一样。

——女人是弱者,有很多女孩子的身世都很悲惨,遭遇都很可怜。

——这世界岂非就是属于男人的世界?

陆小凤叹了口气,柔声道:“是不是飞天玉虎叫你来的?”

秋萍点点头。

陆小凤道:“他是不是要你把这封信交给我?”

秋萍又点点头,用一双白生生的小手,捧着这封信交给了陆小凤。

信纸笔墨都用得很考究,字居然也写得很好。

小凤先生足下:

先生当代之大侠,绝世之奇男,弟慕名已久,只恨缘悭一面,未能识荆,山妻香姨,既蒙先生垂爱,弟唯有割爱以献,以略表寸心,望先生笑纳。他日有缘,当煮酒于青梅之亭,与先生共谋十日之醉。

又及,此间之食宿费用,弟已代付至月底,附上客栈收据一纸,盼查收。另附上休妻书乙纸,以清手续,亦盼查收。

下面的具名,果然是飞天玉虎。

陆小凤总算沉住了气,把这封信看完了,他忽然发觉自己的修养已有了进步,居然还没有把这封信撕破。

秋萍还站在那里,一双大眼睛还是不停地在他脸上打转,对这个长着四条眉毛的英俊男人,她好像也很有兴趣。

陆小凤又笑了,道:“你还在等我的回音?”

秋萍点点头,飞天玉虎一定很想知道陆小凤看过了他的信之后,会有什么反应?什么表情?

陆小凤道:“那么你就回去告诉他,他送我的礼,我很感谢,所以我也有样礼物要送给他。”

秋萍道:“是不是要我带回去?”

陆小凤道:“你没法子带回去,这样礼物一定要他当面来拿。”

秋萍又露出畏惧之态,道:“可是……”

陆小凤道:“可是我不妨先告诉你,我准备送他的礼物是什么,也好让你回去有个交代。”

秋萍松了口气,道:“你准备送他什么?”

陆小凤道:“送他一个屁眼。”

秋萍怔住。

她不懂,却不敢问,她想笑,又不敢笑。

陆小凤也没有笑,淡淡道:“我准备在他鼻子上打出一个屁眼来。”

“骂人”当然绝不是件值得向别人推荐的事,却永远有它值得存在的理由。

无论谁痛痛快快地骂过一个自己痛恨的人之后,总是会觉得全身舒畅,心情愉快的,就好像便秘多日忽然肠胃畅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