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

“一切。”艾瑞德微笑, “我写在躺在路边快要死掉的毒瘾少年,写坐在网吧里醉生梦死不管明天的三X大神,写因为违背教义被赶出家门的年轻人,写工作一辈子,结果因为正府规划失去一切的老人。”

“听起来, 你是个批判型作家?”

“也许我最不该做的事情是听主编的话, 向读者们收费。”艾瑞德沉思着说,“他们说我贩卖焦虑。收钱不是我的本意, 我只是写出我看见的东西, 是我的主编总有办法把它往最有争议的地方引导,结局总不是那么好。

“我曾经写了一篇文, 描写一个女生被xing骚扰,但是主编给它取了个标题, 叫做《校园里对女性的偏见无处不在, 这个反智的时代让人痛心疾首》——天知道我根本没这个意思,结果谁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男生们炸了,那些女孩们也燃起战意, 教授们也被搅进来。整个校园里像是装满火药的炸弹桶,男研究生和女研究生连合作实验项目都拒绝。

“我还写了一篇文,讨论B州为什么会限制枪支,主编又给它取了个标题,《枪支只属于外州人?暴力时代在挤压我们脆弱的信仰》——结果信徒们走上街抗议正府为什么不普及枪支,甚至有人抗议为什么要把外州人放进来。配枪成为一种时尚,枪支协会的那些人是开心了,他们多年来想打入B州,都因为教会的缘故,迟迟进不来。

“我写了B州泛滥的毒品,那只是一首小诗,主编给它取了个名字,叫做《当代青年人是垮掉的一代》,糟透了, ‘迷惘’和‘忧郁症’一下子在校园里泛滥起来。

“尽管让我不能否认的是,有主编的帮助,我赚了很多钱。我是穷人家庭出生,却能住进这个监狱,就是因为那些钱的功劳,所以我说的很多钱,真的是指一大笔钱。

“当时和我一起被抓进来的还有另外两个人,一个是在网上写两性关系的,最出名的文章是《优质的恋人必备的八个品质》,另一个是写心灵鸡汤文的,最出名的文章是《爱国其实是一门生意》,审判过后,他们全部无罪释放,只有我一个被关起来,他们说我制造社会恐慌。”

“……”雷昂无言以对。

“我还有篇没发表的文章,喏,就是这篇,之前主编给它一个名字,叫做《金钱主义里的谎言》。”艾瑞德把稿子递给他,继续说,“他预计这篇文的流量很大,我获得很多报酬。尽管我在监狱里,他来探监的时候,还是希望我继续写。因为他说,一个身处监狱还能对着社会弊端振臂高呼的人才是伟人。”

“是死人才对吧……”雷昂已经百分之百肯定这个主编就是个坑货,“他只是在利用你炒话题罢了,只要挑拨性别分裂,阶层分裂,给其中一方编织出优越感,贬低另外一方,都能制造流量。”

“也许吧,但我喜欢看书写东西,”艾瑞德说,“我入狱的时候,监狱长一听说我干过图书管理员,立刻把我安排到这里,据他说这里像个垃圾场,早该收拾了,而其他犯人宁可对着墙壁扔球,也不愿意面对书本一秒钟。”

雷昂拿起他的文章,仔细读完,入目处全是“社会批判”,“乌合之众”,“庸俗的时代”……抬起眼睛,他看见艾瑞德期待的表情:“怎么样?”

“老实说,艾瑞德,”雷昂清了清嗓子,承认道,“我不喜欢。”

艾瑞德的目光冷下来:“戳到你的痛处了?”

“不,我之前的演讲没比你这篇稿子好多少。”雷昂捏着稿子,感情复杂地说,“最近我一直在想,一味地批判到底有什么意义。

“我知道你在写这篇文章之前是怎么想的,我完全懂,你看了一些现象,你认为自己不能容忍,看不下去,所以你把它们写出来,狠狠批判一番,在自己爽的同时也引起其他人注意。

“抒发完了,感慨完了,这轮回依然没有结束,因为我们的演讲里既没有分析状况,也没有给出解决方法。

“因为,描写一些浮于表面的现象十分简单,但动手处理起来却很困难,这就是键盘侠和社会活动家的区别,对吗?批判作家到处都是,是没几个能真正给出方法的。

“毒品也好,金钱主义也罢,既然会成为大规模的社会现象,那就一定和社会结构有关,这个社会结构出了问题,我却不知道怎么处理它。光是口嗨很轻松,是深入地谈起来很复杂。

“我很抱歉,艾瑞德。”雷昂把稿子还回去,歉意地道,“不管你接近我是为了什么,我想你想错了。但如果你需要的话,我只有一点点建议,倘若你戒不掉写东西的习惯,那么比起描述现象,不如探讨探讨处理方法?”

艾瑞德把稿子拿在手里,还是紧紧地盯着雷昂,良久,他笑了。

“我懂你的意思,”他说,“当歧视变种人的种族主义论者在万磁王的超能力下瑟瑟发抖时,我们都会觉得X教授的存在太碍事。骂一万句歧视者无耻,也不如在他身上物理性地砸一个星光球场来得痛快。

“可是思想家诞生在什么地方?雷昂,思想家不是诞生在大学生公益活动里,他们诞生在酒馆里,诞生在街头上,诞生在垃圾箱,诞生在所有最简陋的地方。

“古早时期有许多无所事事的闲人,他们或许是不急着找工作的大学生,或许是低中阶级,他们坐在一起喝酒,阐述彼此的想法,有时甚至会为了坚持自己的想法斗殴和决斗,他们沉迷辩论的模样不比那些沉迷开荒的游戏狂们好多少。

“在这种无休无止地争吵中,哲学家们诞生,思想家们诞生,社会理论家诞生……我一直觉得能把自己的观点表达出来是一件快乐的事,被另外一个人有理有据地反驳也是一件快乐的事。可是怎么会这样?两件快乐的事加在一起居然把我送进监狱了。“

艾瑞德摇摇头,脸上胃痛般的表情堪比《白色相薄》里的女主角。

“我错就错在没看清时代,这个流量为主的时代,什么样的人都能被商人挖掘出商业价值。”他闷闷地说,将稿子折在一起,“能跟你聊聊天挺好的,雷昂。假如我们都有自由,我会这么想,‘下次见面时,我是能还在写一些酸腐的东西,而你这家伙说不定已经成为社会活动家’。”

“你说得太夸张了。”雷昂苦笑。

戴在他头上的“谋杀罪帽子”还没摘干净呢。

“可是雷昂,”艾瑞德抬起右手,按着雷昂的脸颊,目光锐利地道,“正客本身就是一群以民众的焦虑为饵食,为自己谋求一切的人不是吗?”

雷昂愣住了。

艾瑞德靠近他,然而“砰”地一声让两个人下意识地转过头,宾尼站在门口,一只手拿着一叠文件,一只手刚刚敲击在门上,发出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