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磊从冻土上站起,他环视四周,被冻住了的海洋目测有将近三百米厚,大概由于体积过于庞大的关系,有巨大的裂缝自冰层最上端贯穿而下,在冻土层上留出了足够一人行走的空隙。裹挟着雪花的寒风从四面八方吹刮过来,一只废弃的探测器被卷上了天。它砰砰地撞击着上空的冰,撞飞了几个零件。

王磊一言不发地捡起滚到脚边的零件。他擦了擦上面的雪沫,珍而重之地把它收进衣袋里。他抬起手按上冰面:除了罡风的声音,这个世界万籁俱寂。它毫无任何生命迹象,自然也无动物或人类生存。

他闭了闭眼睛,背后穿来翅膀扑打的声音。

“你听见了吗?”向导抬起一只手臂,好让自己的精神向导有一个落脚之处。黑冠鹃隼温顺地停在他的小臂上和他对视,风猎猎地吹起它脖颈处的白色绒毛。像是受到了召唤一样,它突然拍了拍翅膀,倏忽而起,径直往冰海的缝隙里飞去。

半个月之前刘启的精神图景尚是无垠的雪与沉默的海。想到这里,王磊的眉心拧得更紧了些。

说不清是气愤还是自责,他重重地叹了口气。飞在前面的黑冠鹃隼心有灵犀般听到了他的叹息,它在空中悬浮了几秒钟,回头望着自己的半身,温顺的黑眼睛像是在对他说“不要着急”。

“我怎么能不着急呢?”见到精神向导的反应,王磊轻轻地说。他抬手摸了摸黑冠鹃隼的翅膀,后者短促地鸣叫了一声。

他们尚未来得及进行实质的结合——现实世界中还在打仗。他们精神结合后的第二天,叛军就对北京发起了又一次惨烈的进攻。即使联合政府的军队身经百战,哨兵们对着上百个叛军的黑暗向导,大多也只能节节败下阵来。

“这是长夜,”王磊赶到病房时,李一一正俯身向床上躺着的人,“情况很糟糕,ti说他和对面哨兵对轰的时候是把人拉进了共感循环直接秒了——那可是个黑暗哨兵啊,大多数人能不受影响就不错了,他还能干掉他。”

“战况呢?”王磊甩下一句话。他扑到简陋的矮床边,半跪着查看着刘启的情况。哨兵的睡脸和之前的无数个晚上一样平静,他一动不动,只剩下床单的微微起伏宣告着他还活着。

“还能怎么样?”白衣的医生向导推了推眼镜,眼底微微发红,“当然是赢了!他倒了以后全队都疯了,精神触梢不要命一样地对着叛军扫!全都打退了,从他们那个点开始周围的小队也筑起了防线!我们把北京守住了!”

医生握紧了拳头,声音发狠。但当他的眼神扫到安静平躺的哨兵,身侧的手指又松开了。

“但是,长夜……长夜!”李一一痛苦地对着墙打了一拳,“对不起,王队,身为他的队友,我没能保护好他。”

王磊摇了摇头,“你已经做得很好了,”他说,“接下来是我的事。”

在医生的注视下,他平躺在自己哨兵身旁的地上,手指紧紧扣住他的。

“我去带他回来。”

军校的课本上曾经提及这样一句话,那是一个曾险些坠入长夜的哨兵的回忆录。他说:“与其坠入长夜,我宁愿拥抱死亡。”

对哨兵来说,长夜是他们心底的牢笼。哨兵们被自己的黑暗情绪攫取,自愿地走入囚牢、扣上锁,最后把钥匙远远地扔出去。他们困于自己的精神图景里,日复一日长伴寂静与孤独。沉入长夜的哨兵,永远不会再醒来。

很少有向导能把自己的哨兵从长夜里唤醒。黑暗和温暖一样,在令人长眠这件事上具有神奇的魔力。实际上,大部分哨兵和向导的结合都无法紧密到向导不依赖哨兵允许就能进入其精神图景的程度。已结合的哨兵向导尚且如此,更何况王磊和刘启还只是进行了精神结合。

但王磊的确在冰海之中睁开了眼睛。他在风中前行,寻找着那头鲸的声音。

黑冠鹃隼已经有一段时间徘徊不前。它时而沿冰墙快速向上疾驰,时而俯冲下来,灰翼完全展开在空中,翅端漆黑。鹃隼的听力和眼力都很好,但在这个冰筑的迷宫里,它逐渐失去了它的指南针,失去了那沉重而有韵律的,鲸的心跳声。

王磊跺了跺脚,他抬头望着天空。“下来吧,”他说,黑冠鹃隼收起了翅膀,落在他的肩膀上,用脖颈蹭了蹭向导的头,“我带你去找他。”

四周万籁俱寂,连一直呼啸的风声也停了。冻在海水里的城市正在快速褪色。那辆他们来路上的明黄色校车已经变成了淡黄,东方明珠塔的圆台也从深红褪成了水红色。连冰的颜色都在逐渐淡去,原先的海水内部幽幽地发着蓝,现在只剩下一片灰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