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不与她共进退,难逃自惭形秽。

这样奇异的感觉让他远远地逃开小姑姑,也逃开属于姑姑和唐大侠的那方世界。他满十岁了,知道很多以前不知道的东西了,他也懂得,自己和小姑姑并不是一条路上的人。藏剑山庄对叶英来说很大很大,却对叶紫很小很小;这里安稳、平淡而无波,是叶英的家,却不是叶紫的归宿。她看得很远,想得很多,眼中的世界很大很大,这里终究,束不住她;而隐隐明白这里束不住她的叶英开始疏远叶紫,不再听从她的安排和教导,也不再愿意与她同住在天泽楼,尽管每日的衣食度用仍旧是她亲力亲为,忙于汲取新知识、向唐简学习的叶紫到底不是全能的,叶英的变化她虽然察觉,却做不到事事关注。

所以,在天泽楼罚跪对叶英来说,是最难以承受的酷刑,身体上的饥饿和寒冷不断地折磨着他年幼的躯体,但心中渐渐醒悟的痛苦更加啮噬着他的心。阳光渐渐熹薄,日沉月升,柔和的月光洒在青石台上,秋风也穿过哗啦啦作响的银杏树叶打在他的身上,院落里总是静悄悄的,他却低着头,默数着姑姑回院的时辰。

轻快的脚步由远及近地响起来,他知道,是姑姑告别唐大侠练剑回来了。年幼的叶英努力控制住自己不扭头去看。月光将他瘦小的影子映在冰冷的石台底下,他心跳如擂鼓,惧怕着也期待着那个人的反应,果然,当他数到第三步的时候,脚步声停住了,院里的风忽然大了起来,随即响起的便是衣袖逆风翻扬的声音:那个人急切地落上台子,扑到他的身后,将他搂进怀里,语带仓惶:

“阿英,阿英?大哥又罚你?”

那个时候她的手不似现在这般冰凉啊,她的手因为方才握剑,应该是温软的、甚至略略带着一丝汗意;她的怀抱也不该这样小,明明对于年幼的自己来说,她的怀抱不大却温暖,是他这么多年来,最后的归宿。

叶英怔愣着,任由秋风在院子里游荡,无法言语,无法动弹,身后的怀抱已经攥紧了他敏感而脆弱的神经,攥紧了他全幅心神;眼睑上轻轻笼罩着的双手,让他一时间仿佛产生了堪称荒唐的错觉,就好像她从未离开,而自己也从未闭关,剑冢里的空荡与失明带来的黑暗,只不过是因为她用双手遮着自己的眼睛,不去看,罢了。

他的耳畔忽然响起一声叹息,尖得硌人的下巴从背后缓缓抵在自己的肩头,叶英只觉得盖住自己双眼的手往下落去,他的身躯被抱紧,被一双瘦弱的手臂紧紧地箍住,岁月如潮水铺天盖地地淹没了他,让他喘不过气来,任由背后那个人搂住自己,衣襟上传来的冰凉濡湿告诉他,那是她的泪水。

“阿英不哭,不是你的错!我现在就去找大哥理论!”

“不姑姑你别去,我没事”

“古道西风正萧瑟,血染红衣起悲歌,古来多少风云事,点滴秋雨入长河。好吧,我知道你不喜欢这样的诗句,我换一首:亭台氤氲步轻尘,青石粼粼柳巷深, 粉面纶巾卷中客,淡酒温壶伴残樽,如何?”

“侠之大者,为国为民,阿英,我给你讲唐大侠的故事就是想要告诉”“我不要听!姑姑,我不想听唐大侠,你讲一讲霸刀柳庄主吧”

“西湖固然美,但天下大美之处绝非只有西湖啊!阿英你不知道,漠北的雪、南疆的月、西域之风沙、东海之浩阔,皆比西湖一方秀水来得震撼,一醉江湖三十春,焉得书剑解红尘,没有看过的人生是没有意义的,阿英,你不懂。”

“我不懂,可是姑姑,我知道我喜欢西湖,那就够了。”

“好吧,你喜欢就好。”

这样的分歧终究没有办法再继续下去,不知是哪一天,唐大侠离开了,他看到小姑姑哭得双眼红肿,从那天开始叶英再也没有见过唐大侠或是少年剑圣的身影。叶紫愈发地忙碌起来,她的时间被大块大块的占用,她的剑气凌厉而不可阻挡,她的案头放满了复杂的卷宗,她在山庄的声威几乎逼近父亲,小小的叶晖甚至不怕父亲,而是怕她。

再后来,一个瘦小的、叫严纶的老头带着白衣风流的青年来到山庄,在父亲震惊却不能阻挡的眼神中,在山庄门口小小的码头上,她轻轻地放开叶英的手,像是说起吃饭一般简单地说出告别的话语,轻易、简短得就像她的性格一样。

就像此时此刻她在背后环抱着自己,流尽了泪却从不要求原谅:

“阿英,我知道你心里终究是怨我的,但是我今天来,不是为了我先前的离去解释,不是为了我之后的忙碌争辩,更不为得到你的理解和原谅。离家将近二十载,在这纷繁江湖中我经历了许多悲欢离合,许多爱怨憎会,许多繁华过眼;然岁月老去,仍旧初心不泯,我并不遗憾,因为过去的峥嵘岁月我已历经,风花雪月也已看遍,人情冷暖心中自有定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