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远地,还没走进天泽楼的院落,叶紫便看到了院中那株高大而美丽的银杏树,如同多年前的那些个秋天一样,一树碎金,飘飘摇摇,纷纷扬扬,把秋日的阳光都搅碎在叶与叶的缝隙之中,漏了一地的华光。许是想起当年那个沉默的小男孩,叶紫苍白的脸上浮起一丝柔和的笑容,缓缓迈步走进院落,一眼便看到天泽楼高台正中那正在打坐调息的熟悉身影。

叶英秀美的双目静阖,长长的睫毛恍若蝶翼在眼底投下一片阴影,阳光映射下,他的肤色同样瓷白得近乎透明,比女子还精致的五官让人感觉眼前此人极为不真实,而那一袭同游戏中全无二致的金色袍服在洒扫得一尘不染的青石台上随意铺撒开,唯有领口和袖口精美绝伦的银饰发出熠熠反光,让他周身都笼罩出朦胧的光晕。除却他脑后高束着的华发仍旧墨黑,其余看来,已然是叶紫印象中那风姿绰约的“庄花”该有的样子了。

虽然叶紫的脚步极为轻缓,但是五官敏锐如叶英,自然捕捉到了院门口的动静,他的气息微微紊乱了一瞬间,直觉却安抚了他,即便分离了那么多年,他还是知道来人是谁。不过片刻的停滞已经让他无法再将内功继续运转下去,叶英身上澎湃而外放的气息逐渐平息下去,直至消逝无痕。他就这样静坐在石台之上,任由风的来路告诉他,那个熟悉的人止步于银杏树之下,不远不近地望着他。

长时间的静默让人局促,而先前宝贵的相见却被错过,叶英思及当初听闻她晕倒时心底的焦灼情绪,心中难免后悔,然而当初他确实被怨气阻拦了相见的心绪,任被抛弃的人换成谁,想必十多年宁愿流离也不归家相见的人都会记恨的,何况孤独如他。

思及当年,叶英的思绪也飘远了。他想起年幼时的自己,因为沉默少言,初学叶家四季剑法木讷已极,父亲是何等懊恼,而母亲又被幼子缠身,根本无法分出时间来照拂自己。长子承位本是天经地义,父亲对他的愚钝极为失望,大怒之下往往无法自持,时常责骂禁食罚跪是平常之事,他虽然很少言语,但终究还是孩童,心中的痛愤与纠结实则不少一分的。

然而叶英叶英逆来顺受,从不曾回嘴,沉默地接受的原因,皆是因为叶紫这个小姑姑的存在。从记事起便由叶紫照顾抚养,叶英无论衣食还是诗书皆由小姑姑教养,但凡他的眉头皱起一分,都能引得当年的叶紫惊慌失措,即便她自己还是个不足及笄之年的豆蔻少女。虽然缺乏父母的疼爱,有叶紫无微不至的照料,叶英依旧是山庄如珠如玉的大公子,就算是他木讷内向,文成武功皆上不了台面,甚至连自己的幼弟都比不过,也没有任何人敢小看他、欺侮他,都是因为他的小姑姑。

只比他大了五岁的小姑姑何其优秀啊!同样是上佳的根骨,当年才不过八岁的叶紫便随同父亲的长徒习剑,不畏寒暑,一年便将父亲所创剑法悉数学尽,虽然她顾及到父亲对女子习武的不喜,并未在众人面前表现,但每日由她指导补习的叶英知道,当时只学了一年有余的叶紫的功力已然超出了大师兄。

也是在小姑姑的鼓励之下,当年不过五岁稚龄的叶英才忍耐住对武学的厌弃,开始努力追赶姑姑的脚步,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他渐渐明白,小姑姑优秀到了什么样的地步。那个时候他已经开始晓事,个子也终于开始拔高向着少年的方向转变,而当他再次因愚钝被父亲责罚,小姑姑又带着心疼的表情给他送来食水,他默默地吃着,听着她用好听的声音安慰自己并表达对父亲的不满,面上一丝委屈也不曾显露,相形之下,叶紫时时为他担惊受怕,却似每日遭罪的是她一般,这或许是他唯一感到窃喜的时候了,因为在他看到习剑三年时岁十一的叶紫仅仅凭借四季剑法的轻剑心法便练出剑意之时,便懂得,他们的差距已经大到他努力也无法弥补了。

那一年,西湖之畔落成不久的藏剑山庄迎来了第一次名剑大会,他的手被姑姑牵着,安静地随她在人群中穿梭,看一向机敏又活泼的她如同以往被大人们喜欢并夸奖,看父亲露出无可奈何又隐含着骄傲的笑容,小小的叶英心中只有羡慕与向往,并无一份妒忌。姑姑那样优秀,理该被所有人喜爱才对啊!叶英甚至毫不怀疑,如若叶紫身为男儿,山庄的继承人必然是她而非自己。他看着那些身材高大武功高强的武林前辈们与父亲推杯换盏,看着周围一派热闹场景,听姑姑在自己耳侧用戏谑的语气如数家珍般讲着前辈们的八卦,心里觉得姑姑见识真是广博,罕见地为她脸上老鼠偷到油一般的狡猾表情笑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