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邀她回万花谷,说要给她雕刻举世无双的像,哪怕那尊貂蝉拜月也无法盖过它的风采。

她不在乎,但是她欢喜。

开元二十一年七月初五,康雪烛初履万花,以落星湖中之水和湖底泥沙挥手雕就了万花谷如今驰名江湖的“貂禅拜月”,从此声名响彻天下。那日,他从晨间开始雕起,及至晌午,身形乃成,只观其形,周遭众人目光皆已无法旁移,待到刀工入颜,挥手之间,面目明了,众人更是颠倒。定睛看时,那秀目依稀传情,神色浑然迷离,身姿随和风微动,眉眼之间,竟似有无数厚意轻愁未曾言出。

工圣观后,久久无言,唯留有四字评语:“雪烛素手,境入微毫”。他恍若未闻,只觉那貂蝉愁眉不展的样子似曾相识。

年少之时,痴迷雕刻技艺,康雪烛竟未注意所爱女子何时惹的一身病。待到他知晓,彼此都明了无望。春来,从倭国移过来的樱花在庭院里飘飞得纷纷扬扬。他扶了她去看,那是此生唯一的一次,是以铭心刻骨。

他记得当日花雨中,她撑起伞,敛眉道:“落花太伤,我不忍看。”

在一起的这几年,他从来没有仔细咀嚼过她的话语,不明白其间究竟含着怎样玲珑的心思。于他而言,除了手中的刀,世间再无其它值得挂怀。他只一心寻求技艺上至高境界,现在的雕刻只能愚弄世人,万万是不能满足的。如此,心高气傲的执念。

缠绵病榻几年,最后的时光,她轻声说:“人们只能想得起对自己好的人。所以,不管今后我去哪里,决计不会记起你。”他怵然而惊。第一次有刻刀之外的东西,让他觉得锋利。凛然、坚韧、决绝地,直指人心。

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

他决心为亡妻雕刻举世无双的像。他要她矜袖敛眉的模样借此不朽,纵使貂蝉西子再世也不能超越它的风华。

【从今以往,勿复相思】

出嫁那年,文秋还小。她只晓得自己要嫁的,是天纵的奇才。

她穿着大红,璎珞矜严地站在他面前,双手藏在宽大的袖中,紧紧地握着他雕刻的人偶。玉石质地冰凉,她轻轻地抚摸他雕刻的每一丝纹理,满脸绯红。恋慕源于崇拜,爱上这么一个男子,根本只是等闲。

然而康雪烛看她只是淡淡的。即使隐居在东海,从小到大他见过的佳人依旧不计其数,其中不乏名满天下者。他居室中的每一尊雕像,都能让这个小丫头自惭形秽。

文秋却是纯粹的人。喜欢便是喜欢了,难过便是难过了,柔弱却坚韧,温和却决断。让人想起蒲草,韧在骨子里。她收拾他的居室,挨了责怪,再也不踏足一步;她央求他为自己雕像,遭了拒绝,再也不曾提起。

她缠着他说话。他觉得人与人之间的不懂,不是多说话就能改变的。

她于是默然。

不仅仅是一再伤心,还是一再失望。

他是追求完美之人,想要所雕之像美好至难以增减半分,但此等技艺,世间从来未现。他整日寻找美貌女子为其塑像,正所谓百尺竿头,难尽一步,一直未能成功,烦恶难忍之下,他终于想出一个法子:捕捉山中走兽,以利刃入之,逐个而解。刃入蹄腿肌理之时,他手上便感悟其筋肉质地;鲜血流出之际,他便观之色泽明淡;刃贴骨骼之时,他便察其体格壮弱,待有所感悟之后,再以刻刀雕之,果然大有进境。

如是经年,所雕走兽飞禽几可乱真,但人物雕塑仍然进境甚微。他喃喃自语道:“盖因鸟兽之筋络骨骼,毕竟与人差异甚大,所谓失之毫厘,谬以千里。”

她闻言心惊,手中的刺绣纠结成杂乱。

冬季,他带她拜访故友。回来时,霜月皓洁,白雪覆盖天地。风停歇,万籁俱静。千山万壑沉眠在夜色里。

她跟在他身后蹒跚地走:“小时候,祖父仕途失意,举家南迁到僻壤。不想在山中遇到山贼。在长辈们将我们几个孩子护到身后,妄想以自己血肉之躯挡住冰凉的刀刃。我当时害怕极了,胡乱拨开人,使劲逃跑……”

他有些讶异,扭头却看见她落在十步之外。

“从没那么渴望过逃离……你晓得那种害怕吗?——一如现在。”

她站得远远的哭得惊惶,站在雪地中,身后的道路延伸到夜色尽头。

他第一次看到她哭,有些不明就里的无措。但是他顿悟,这个女子一念间就可能转身逃离,然后在他看不到的岁月里好好活着或者郁郁而终。他抗拒她这样离去:“山路滑,我背你走。”

那夜,他背着她走山路。“你不要哭,眼泪要结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