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呢?后来他终于钻出帐篷,看见外面尸横遍野血流成河,昔日乐园化作一片焦土。小小的他,心中却只有一片极寒的荒凉,就像此刻雁门关外更苍莽的荒原,他迈步踏过族人的残肢断臂,迈步越过他那昔日如天神般高大俊美已经被凝固的黑血浸透的父亲的尸身,停在他绝美的母亲面前——她遭受□□,面容扭曲,死不瞑目。

年幼的他失声痛哭。

那大概是他这辈子第一次清醒地面对现实,受伤,鲜血淋漓,然后痛哭流涕。

令狐伤,令狐,伤,为什么要给他起名叫伤?他忽然非常非常怨恨自己的父母亲,即使他们已经不能再呼唤他一次这个名字。

这样伤人的名字,难道就是预示着他注定失去的命运?所有他身边的都会像那一次一样呼啸着毁灭为尘灰?跟随着前面自称教主的强大男人一步一步走向熊熊圣火,他的心里充满着这样的惶恐————要变强,总有一日,为了保护什么东西,虽然只是一点点,他也要渐渐变强。就像前面那个银灰色披风猎猎的男人一样强,无所不能,号令众生。

而在那之前,他绝对不要任何脆弱的东西牵绊住他的内心。

像他父母,实在是脆弱得,不堪一击。

所以在明教的日子里,他一直都孤身一人不想也无法与其他同龄人亲近,似乎他天生就是孤僻的性子,待有了变强的目标之后,更加孤僻。他不看三生树,不与同辈交流,不去逗弄猫咪,并非是全无兴趣,而是因为他懂得有更加重要的事情等着他————习武,夜以继日地习武,然后变强,变得更强。

强到可以掌控自己的命运。

于是在看见那个纤瘦的女子卓绝实力的时候,他几乎是自我炫耀一般激动地订立拜她为师的目标,用近乎幼稚的行为引起她的注意。而在她一舞朝圣言展示实力之前,他根本都没有向她投去一眼。

为什么是她?

她是谁?

她是坏人还是好人?

那些对令狐伤都不重要,他只知道,她够强,能够让他变强,就够了。

熊熊圣火灼灼月光下,荒凉戈壁上无尽的风中,向他伸出的是一双五指纤细的手,很白,有茧,将第三杯烈酒浇在他面前的沙地上。

“愿你永不浅薄,永不卑鄙,永不难堪,即便是人生无数艰险,也能从容不迫。”

见你以清瘦白衣,悲喜无惧。若非烈酒入喉,又怎知什么是参不透的离愁。

“奉日月以为盟,昭天地以为鉴,啸山河以为证,敬神鬼以为凭。从此山高不阻吾志,涧深不断吾行,流年不悔吾意,风霜不掩吾情。纵然前路荆棘遍野,吾亦将坦然无惧仗剑随行。来,跟着我说一遍。”

“奉日月以为盟,昭天地以为鉴,啸山河以为证,敬神鬼以为凭。从此山高不阻吾志,涧深不断吾行,流年不悔吾意,风霜不掩其情。纵然前路荆棘遍野,吾亦将坦然无惧仗剑随行。”

后来她带着自己走过黄沙漫天的龙门荒漠、冰霜连天的昆仑、山谷嶙峋的白龙口,见到朝阳峰冰雪终年不化、长安城酒楼销金暖帐、边塞雄关漫道朔风如刀,讲天下纵横事,遇江湖恩怨愁,眼入万象,反归于己,求诸于心,画心于剑,他方才觉得,自己之前实在过于偏颇。

最终还是她惊鸿般的回眸把他的执拗撕得粉碎,大军压境,铁骑裂地,马蹄纷乱,□□破风,越来越近的轰鸣声使他慌乱了起来几近坠入多年前的噩梦。他压抑着转身奔逃的战栗等待她放弃的最后判决,她却用一鞭子抽在自己的马头,迎着来军方向不是抛弃而是先走。

他突然不再害怕星垂月涌的苍凉恐惧。

本以为天下女子,都不过红粉骷髅,如今看来是他魔怔。

那个人的侧面清冷如同茫茫黑夜的第一缕曙光将他照亮,他蓦然间回想起来,脑海中竟然已经满满地都是关于她的记忆:她悉心教导武艺,讲解纷繁复杂的关系,告诉他为人处世的道理;她可以纵剑立马杀人不改颜色,也可以披着单衣在一盏孤灯之下推敲筹谋;她似乎无所不知无所不晓只手翻云覆雨,却从来不会对他面色不虞生气教训;她温柔地对待身边的每一个人,衣食住行凡事都求最好,用尽全力去保护每一个人,就像那一刻她抽身远去,远处滚滚烟尘乱影刺激着他的眼,同时也像一只无形的手,紧紧地捏住他的心脏。

自那场遥远的梦魇之后,他从未这样焦灼,他从未生出比当时更加恐惧的心绪,披星戴月、日夜兼程,一切风景如朔北的风呼啸着越过他身侧,快马加鞭,只为奔赴她的半世浮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