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简只是静静地凝望着屋顶,不说话。

或许是老了,或许因为关联着主人性命,信鸽咕咕再也飞不起来。

它遵循主人的命令落在李复母子的院落房顶上,终于冻僵成一只死鸽子,早上结霜,屋顶上凝成冰溜子,中午太阳热了化了,鸽子的尸体便咕噜噜地顺着房檐滚落在房门口,硬邦邦的。

罗宇手有点抖,迟疑着最后还是解开了那个他无比熟悉的,鸽子脚上绑着的小筒取出里面那薄薄的一卷纸来,就像这些年无数次做的一样。他抵达之时正是碰到了拓跋思南安置唐简,带着重伤昏迷的叶紫离开稻香村。多年仅仅书信来往而未亲面,再见竟已命悬一线,他想起青年剑圣沉默而压抑的面容,心头一酸,把那留言交给唐简,自己起身推门而出。

本来李复母子以为挺身而出救了她们的大侠竟然没有死,罗宇也到了,张夫人自李家被灭门后不展的愁容并未淡几分,还是口称恩公无微不至地照料着唐简,正端着饭菜向这间屋子走过来,被罗宇挥挥手挡住了:“唐大侠这会子有事,让他先静静吧,饭一会再吃。”

“唉”张湘云虽不知何事,但也隐隐晓得与丈夫一事有关,想到前两天送唐简来时剑圣怀里那少女惨白的面容,时隔多年虽已经认不出是当年长安一行见面的叶紫,听罗宇说是唐简的徒弟:“也不知道那姑娘如何了所幸恩公无事,本来我以为恩公丧命,还雇了两人去后山掘了一衣冠冢要为恩公祭拜,如今倒是不用”

“留着吧”罗宇垂手转身:“唐大侠的徒弟怕是不好了,他的命都是他徒弟救回来的,留着给他做个念想。”

唐简望着窗外那棵秋桐,阳光薄凉地给疏落的枯叶镀了一层橘晕,枝干有些光秃秃的,并没有暖心的感觉,反而倍感凄凉。

叶子几乎落尽了。

这开元六年的初冬啊。

他在想那个莫名其妙冒出来的小姑娘。

彼时他刚刚发现隐元会内有内鬼反水,敌暗他明,正好接到了铸造世家叶家大公子所建造的藏剑山庄名剑大会请帖,便抱着顺道见柳五爷的想法去凑热闹,没料到竟见到了皓天君的徒弟,还有这个奇怪的小姑娘。那时候她盈盈的双眼还有因为难为情而涨红的小脸似乎至今仍在眼前:“唐大侠,我、我非常非常仰慕您,您能指点拓跋公子之后,顺带、顺带看一下我的剑法吗?”

然后她借着指点的名义,偷偷告诉自己那些惊人的东西:“九天中出现了几个野心家想要利用九天搅动江湖干预朝政让天下大乱,隐元会中出了一个大内鬼将威胁您的安危,大唐盛世不在乱起边关我已经把我知道的都告诉您了原谅我不能告诉您我为什么知道我最相信最仰慕的就是您请您一定要相信我!!这是山河社稷图您要是怀疑我的话就把我杀掉好了!”他想起那小丫头说这些话时颤颤巍巍的语气,明明怕得要死还倔强地直视自己的眼睛澄澈见底,里面满满的都是信任。

他该感谢她相信自己的,感谢她这么多年依旧像是无条件一般地相信自己,即便当初他对她来说只是个名声很大的陌生人。

山河社稷图自隋文帝杨坚九天之乱以来就下落不明,她第一面就给了自己,他该说这是盲信还是什么?于是一向以光明磊落为名的唐简唐大侠做了一个出于私心有些卑鄙的决定,以教导的名义留下,监视这个不满十岁的小姑娘,若有不对,就把危险扼杀在摇篮里。

还好她没有。

唐简用三年来验证了这个孩子的真心,也用三年的时间查明了隐元会内乱的幕后凶手——王毛仲,隐元会地字一支的联络人,朝廷重臣,谋图隐元会这个庞然大物的掌控权。于是他安排了结武林盟主的各项事务,动身回到唐门交代自己的私事,出发前个子长高不少的小姑娘抱着他泣不成声。

他的心防轰然卸下。

六年,隐元会“天”“玄”字两支蓦然叛变,王毛仲又不知从何处得到了九天的相关消息,他被暗算重伤逃到霸刀山庄,隐瞒无果还是让她知道,于是远在长安她一怒之下谋算借刀杀人,一夜之间周家人间蒸发,王毛仲自断一臂。

七年,他发现了天字零号的妄动,而她已经拜入严纶门下,随师门远赴西域。经此一别,多年未见,然而无论他身在何方,是何境遇,或是月许,或是隔季,总有她那只雪白的鸽子从天涯海角送来她的问候与关心。

转眼快要十年了。

所以正如她无条件地信任自己一样,他在接到信后才会放下身边一切事务,飞赴稻香村,救下李复母子,并按照她的安排假装重伤坠崖,果然挂在树上没有遇险,然而当那个白袍的青年落在树上对他露出笑容的时候,唐简只感到冻结血脉一般的彻骨寒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