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8、第九十八章

时空远去了千里之外,陈总兵女儿陈娇娇,最后还是嫁人了。新郎,竟不是苏友柏。苏友柏现在不知道的一件事情是,就在,蔻珠堕入这场由疫毒病痛带来的绝望黑夜里,守在她床榻一直不眠不休、青茬满唇的李延玉,有一次无助到极限握着妻子的手,妻子的手是那么枯瘦,病容憔悴。李延玉说“我会想办法找到苏友柏,蔻珠,你一定要坚持,好不好,算我求你。”

蔻珠拼尽全身力,向男人摇头“不,不要去找他,你找他,我咬舌自尽……”

在蔻珠心中,此时的“苏大哥”只怕已经和陈娇娇成亲了。她是如此志气,不想再给对方添任何麻烦,可她不知,她的设想到底是天真又梦幻。苏友柏带着一身的遗憾,终究还是做了那个无情懦夫,陈娇娇最后一次问他“你说,你愿意娶我,只是想负责,赎罪,还是有别的什么原因?”苏友柏颤颤的嘴角,始终面色苍白,不知如何。

陈娇娇一气之下,听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坐上了花轿子,嫁给了一个侯府世子。

苏友柏成日里失魂落魄,把桃园镇那家曾经和蔻珠和开的医馆终究关门谢客。

他又成了一个孑然独身的江湖郎中,背着药箱,不是走南,就是向北。

这天,贴满着朝廷招揽名医圣手布告公示的街巷围墙,被人围得水泄不通,指指点点,苏友柏便搡了搡背上药箱,挤进看时,只见上写——

“天子授意,举国凡医术精妙,无论游医郎中,能拯济苍溪县此次灾情,治理瘟疫,朕滋后懋赏,蔚为国家栋梁干城钦此!”

苏友柏低头沉思琢磨一会儿,终于抛开陈娇娇等事,心下意定,决定往这个被朝廷称疫毒正严重流行的地方去。

蔻珠这天身上又发生一件事。满室药味浓重,李延玉早上起来帮她穿衣服洗脸整理被褥。亲自整着理着,他视线往床上某个地方一出神——窗户外面晨风像饕餮吞吃野兽的声音。蔻珠……失禁了。那天摸索着照完镜子之后,蔻珠再也没有和李延玉说话,眼神总是呆呆的,放空,死的。互动最多,就是从沙哑喉咙里挤出两个字“你滚

,滚!”

李延玉整理被褥的双手,像有一把刀砍在了骨节上。他薄唇紧紧抿着,没出声。有两个丫头端水来“皇上。”“出去。”他闭眼,吸一口气,装作若无其事,依旧帮她抱起来洗浴擦干净,换好一件件衣服。然后,唯一能做之事,把换洗干净后的妻子又轻轻抱到床上,盖好被,俯身轻轻吻她。

蔻珠偏头,眼泪一滚。“你滚,滚……”此时蔻珠喉头干涸如被烈火灼烧,要挤出这两个滚字,已属非常不易。之后,她拒绝任何吃药,拒绝任何大夫太医进来瞧病把脉,李延玉千求万劝,要喂她吃药喝水,她把嘴巴闭得死紧。“蔻珠,你要坚强——”她不吃喝任何东西,干脆端着药碗,自己吞进,然后抱起她渡到她嘴里。

蔻珠闭着眼睛还要挣扎,头不停晃动摆着,“滚,滚——”两手把对方耳脖掐得死死,几乎抓挠出无数血痕。男人强制下,最后还是给喝下去了。李延玉方大松口气,擦着满额头大汗。蔻珠毫无求生。现在才发现,原来,她错了。

她对这终日无微不至守在床畔照顾自己男人,有了一种更深入、更复杂的怜悯同情。

她在安疾坊给病人治病时候,她早就知道的不是吗?疫毒到最严重的那一步,全身会长满红疹,脸上,身上,皮肤上处处都是。然后,昏迷,及失禁。

他还在无比怜惜哄着她,哽咽着求她,紧紧握着她手不放,一边给她擦嘴角。“我们现在,除了都要勇敢坚强起来,没有其他办法是不是?——你现在的痛苦和难受,为夫比任何人都感同身受。”说到这里,蔻珠眼泪流进翕动不停的嘴里。在安疾坊给病人看病,她记得,有个病人出现她现在这种类似情况,脸上的痛楚,绝望,以及厌世,她全收尽眼底。那个病患像是害怕她嫌弃厌恶,颤着面颊不停说“我很脏,对不起,对不起……”

那时,她把病人安慰着轻拍着,眼神迷离恍惚——一张俊容,同样写满阴郁,写满悲愤绝望,出现在她脑海里。那是在分离多年以后,她又一次想起李延玉。当然了,现在,她又想起了曾经那个时候的他……一边带着深深理解与共情,一边带着绝望、恨

。实在矛盾复杂的心情。

——

“皇上,这是您的药,这一碗是娘娘服用的。”“好,你就搁在那里。”“是。”“对了,还有糖水呢?漱口水?”“皇上,统统都在这儿呢。”“还有帕子,垫嘴的围巾和帕子,你也一起拿来。”“是。”“那盆里的水已经冷了,快去再加点热的来。”“是。”“……”那远远服侍守在璎珞珠帘边的小丫头走了。皇帝李延玉又把妻子从床榻小心翼翼托起,背后高高垫了枕头。“来,蔻珠,我们又该吃药了。你要听话。”

蔻珠微微睁开睫毛,一头散乱头发披着,李延玉拿木头梳子轻轻帮她梳。这药,每天丫头端来的都是两碗,描金红盅的是蔻珠服用。天青汝窑是李延玉必须饮下。蔻珠这两天好像又恢复点元气,或许是因为她前夫无微不至用心坚持精心照料结果。李延玉常常等蔻珠彻底服完药,吃点东西,他再快速赶忙似服药、用膳。

太医也给他开了大量逼瘟的饮药,李延玉现在有个意识,自己绝对不能在这时倒下,蔻珠可以泄气、沮丧、绝望,可他不能。

他若倒了,蔻珠就真没指望。

他必须坚强,作为一个男人,尤其在这样情况,就连去痛苦沉沦的资格都没用。

“——你想烫死我,是不是?”

蔻珠真的彻底堕入黑暗,李延玉有时恍惚,看她现在模样,不是曾经那个自己是谁?心中怜惜心痛更甚,五脏六腑都快碎了。“不烫了,来,试试看,真的?”“你滚!叫你滚!我不喝!你拿走!”“……”“你故意气我是不是,李延玉,你要死了,有什么想不开的,成天对我一个要死的病秧子装什么二十四孝!我不稀罕你,滚,滚!”“终于有力气骂人了!”他也不生气,像哄小孩子似的,一会儿擦她额头,一会儿理她头发。“要不然,为夫又用自己嘴巴喂?”“你滚——你不恶心?”他一愣。“我照顾我妻子,恶心什么?”

蔻珠哭得委屈伤心,肝肠寸断。

掉着眼泪,双手不停捶着床面。“你,你故意的,是不是?——”

“我说了,我不需要你,我看见你就烦,你滚——”

他放下手中药碗,捧着她脸又是一阵深吻

吸吮。蔻珠胸口快要气炸。“你,你欺负我,到现在都欺负我——”李延玉道“我求你了,这太医的药,还是有些效用的,快点服下它们吧。你看看你,现在,有力气骂人了,就是一种进步希望,是不是?”

蔻珠道“真不觉得恶心吗?”她喉咙哽着,手像被烫似的吃力去摸自己脸。“这么丑陋的一张脸,我,我想死!想死!”

李延玉眨着眼睛里面的泪光,仰着头,吁口气说“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那么在意自己的容貌?有那么重要吗?”

蔻珠道“那么恶心……瞧啊,好多红疹子,就像一个妖怪。”

李延玉“乖,你听我说,你现在病了,是不是?宝贝儿,我要告诉你,不管你现在是什么样子,变老了,不好看了,对我都是一样的。”

“你胡说!”

“好好好,咱们不讨论这个,快喝药。”

“李延玉,我恨你,你让我坚强,每天让我喝这些乱七八糟的药……你是故意要折磨报复我。”

“……”

“我以前是这样劝你,哄着你,逼着你。现在,你就这样来报复整我,你,你好歹毒!”说着,上气不接下气,又开始捶床发抖。“我一点都不想那么坚强了,你知道吗?”她这一刻,又成了十足受了伤害委屈、不停流鼻涕的小孩子。做丈夫的不停拍着妻子背脊,帮她顺气抹气,揽她在怀中,安静耐心倾听。“我哪里不坚强?从九岁起,我就开始不断让自己长大起来……你还说我不坚强,我哪里不坚强?嫁给你,你日日折磨欺负我,我还是要哭着对你微笑,眼泪都逼回去。”越说越发抖。

李延玉吻她,她把头猛一偏,再去寻她的唇,她又偏。好容易逮住了,李延玉手托着她的下颔。“你放开,放开。”李延玉盯着她,认真严肃道“我知道了,对不起。我不该还要求你两个字。蔻珠,真的对不起……”“……”站在旁边静静看着的那个小丫头,都忍不住袖擦眼角,抹泪了。

外面的秋雨时停时下,打在地面,像无数麻瘢似的水豆。

蔻珠病情时好时坏,想来太医日夜研究的一堆堆猛药也不是没有效果。皇帝命卢尚书等又到处贴布告公示,急召全国

各处名医大夫,专治这场疫毒。就算没法彻底治愈,想来控制还是可以。蔻珠的脾气情绪也跟着自己时坏时坏的病况,波澜起伏。她何尝不知自己如今模样是又多丑陋——那不止是身体发肤上的,是触及整个内心。

收敛控制不住的阴郁暴躁情绪。

她控制得最失败、最不好,是竟对这个日日精心照料伺候她的丈夫动起了手——“我说了很烫,我不喝。滚,你拿走!”“这么冷的药,你故意的吗?好啊,你终于不耐烦?”终于有天,她也阴阳怪气,挑高了眉头。对方倒是不跟她计较,无限制的容忍,包容,耐心体贴,不放弃照料。

当然他越是这样,她就是越气了。

蔻珠知道,这不就是数年前的那个他?她怎么了?到底为何变成这幅模样?

“碰!”

一个瓷碗摔在地,男人这一次,饶是菩萨容忍耐心的心肠,都要爆发了。淋淋漓漓,汤药洒了满地。“蔻珠,你——”

“怎么?你不耐烦了,终于也不耐烦?”

“……”

李延玉到底还是忍气吞声,一边仔细收拾地上的东西,吩咐丫头。“你快去,再熬一碗吧。”“是。”丫头叹气,摇头走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