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第 29 章

明宫小食光 银河灿烂 4674 字 3个月前

朝见之后,女官们如潮水一般从坤宁宫明间涌出来,谁也不说话,只听见葡萄紫衣袍拂动时的窸窸窣窣的声音。

东风浩荡,吹起尚仪局女官沈琼莲的裙袂。与其他一脸激动的女官不同,她显得格外沉静。

沈琼莲驻足,抬眸望见金黄琉璃瓦之上,滚滚的云流。

她的心亦如流云一般,因方才皇后娘娘所言之事而动。

一朝天子一朝臣,女官与皇后亦是如此。更何况皇后娘娘年轻,身边得力的宫人不多,任谁都知道,她必定是要提拔自己人的。谁能成为自己人?每一个有抱负的女官都期望是自己。因此,有许多女官都憋着一口气,希望能在皇后娘娘面前崭露头角,获得重用,最好是能成为皇后娘娘的心腹。

单单就沈琼莲知道的,就有去找周太皇太后说情的女官,也有找王太后门路的女官……总而言之,八仙过海,各显神通,银子洒得如流水,就为在新皇后面前挣一份脸面。

这个时候不出头,什么时候能出头?

托关系的人多了,下面没关系的女官可就慌神了,不是人人都有银子能够打点关系呀!

人心惶惶。

为了这事,谢尚仪还特地找过沈琼莲,怕她手头紧,想借她一些银子,让她去打点。

“这可是关键时期,你可不能甘于在他人之后。”

这些都是谢尚仪多年来存的养老银子,她无儿无女,就指望这些银子安度晚年。沈琼莲哪里肯要,连忙谢绝:“这我不能收,尚仪大人也知道我的性子,有所为有所不为。再说,我与张娘娘接触的不多,但也隐隐觉得,她并非是任用亲信之辈。这个时候没头苍蝇一般找门路,说不定会弄巧成拙。”

话虽然这么说,可是沈琼莲心里仍打鼓。皇后娘娘到底年轻啊,若是周太皇太后与王太后当真倚老卖老,硬要她提拔一些女官,孝字当头,皇后娘娘也未必不会答应。

直到今日这宫人试的安排一出,沈琼莲的一颗心才算是稳稳落下。

皇后娘娘这是要唯才是举,以成绩选人。

今日她既然已经放话出去,要提拔谁,不提拔谁,全看弘治元年的宫人试,而宫人试的成绩又白纸黑字摆在哪里,这样一来,什么门路都不好使。

周围使银子托关系的女官脸色多多少少有些难看。沈琼莲立在众人之中,半点不慌张。论学才,她颇有些自负。

沈琼莲出身江南沈家,乃是明初巨富沈万三的子孙。当年天下之财,有三分在沈家。虽说经历过抄家之难,到如今,沈家早不似从前的辉煌,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沈家藏书之丰厚,是一些寒门秀才毕生所未见过的。她自幼饱读诗书,苦读几十载,若是宫人试她都考不出头,那还不如拿块豆腐一头撞死。

她心里正盘算着如何在闲暇时用功温书,才走了没几步,忽然听见许尚仪在后头叫她。

沈琼莲快步走过去,谢尚仪语速很快,同她仔细叮嘱:“你方才也听清了,两个月后的宫人试,你一定要考中才行。”

“尚仪放心,我自当拼尽全力。”

谢尚仪见沈琼莲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笑了:“你呀,别大意失荆州才是。”

她看一看四周,见无人盯着,向沈琼莲附耳过来,说:“许尚宫年纪大了,有告老还乡之心。等到宫人试之时,六尚之首的位置大概就空出来了。”

许尚宫要告老还乡了?

沈琼莲心里一惊,想想,也觉得合情理。六尚掌印女官大多都不年轻了,若是皇后娘娘恩准许尚宫还乡,那其他年老的掌印女官,多半也会乞骸骨。如此算下来,弘治元年,六尚女官的位置,真的会有大变动。

她又叮嘱了两句,急匆匆返回坤宁宫去。

大会开完开小会。方才皇后娘娘在大会上所言,多半是些场面话,私底下的小会才是重头戏。

谢尚仪走进西暖阁,悄悄站入班列之中。

能留下来的女官不多,全是各局掌印,肃穆站着,一言不发。

因是冬日,坤宁宫西暖阁也换了装饰,宝座上铺着白色的貂皮,没有一丝杂色,瞧着很柔软。

宝座左右立着两面大穿衣镜,将窗外的日色反射进室内,在金砖上投下淡淡的光晕。

皇后娘娘进来,和颜悦色的赐座,又叫宫女斟茶送点心。直到每位女官手旁都有一盏热茶与一盘点心,皇后娘娘这才开口说话。

“我年纪轻,许多事,还需诸位掌印女官多多提点。”

众人都道不敢。

谢尚仪心里暗自揣测,依这位侍长往日的所作所为看,怕不是“新官上任三把火”,要布置下许多事情才好。

她不由得打起了十二分精神,等着听吩咐。

皇后娘娘笑吟吟地道:“本宫初次执掌宫务,实在毫无头绪,还诸位说一说如今在管些什么事。”

女官们便自己手中执掌之事一一说了。

后宫的事务,多且繁杂。几乎每一个掌印女官禀告时,都将自己所负责之事渲染得无比重要。

张羡龄两手放在膝上,拨弄着深青色霞帔两侧的珍珠。等一众掌印女官都说完了,才悠悠道:“知道了。”

她抬起眼眸,轻轻笑道:“还请许尚宫将宫人名录与后宫账目整理一番,稍后送到坤宁宫来。其他的事,都照旧例办。行了,下去歇着吧。”

谢尚仪愣了一愣,以为自己听漏了什么。

这……皇后娘娘怎么不按照常理出牌呢?

其他掌印女官的反应,与谢尚仪大致相同。众人面面相觑,最后不约而同的,都将目光投向六尚之首许尚宫。

许尚宫上前一步,弯着腰:“臣遵旨,娘娘若有旁的事情,只管吩咐。”

张羡龄沉吟片刻,说:“旁的倒没什么事。对了,六尚局的藏书室,我今早已经让人又添了些书籍,你们记得提醒下别的女官,有空闲的时候,多读读书。”

说完,她两手捧起茶盏,低头,喝了一小口甜奶茶。

这是端茶送客的意思。

见皇后娘娘当真没有再吩咐些什么的意思,一众女官方才行礼告退。

人走完了,张羡龄立刻换下了燕居冠服。

这燕居冠服虽然比翟衣凤冠轻上许多,但穿戴起来还是累人,张羡龄是一刻都不想多穿的。

周姑姑服侍她换上轻便些的冬衣,鹅黄色缎面短袄,衣领处有一圈白绒绒的狐狸毛,这毛领是张羡龄特意吩咐尚功局的针线宫女做的,显得脸小,又可爱。

周姑姑往日一向严肃,今日却难得有了些笑意。

张羡龄都看在眼里,她知道周姑姑为什么高兴。大概周姑姑以为,她一接受宫务,就会大动干戈,励精图治。结果她竟然什么都没改,一律照旧,这便使周姑姑心安了。

张羡龄笑着说:“周姑姑今日瞧着气色可真好。”

周姑姑将拆下来的燕居冠稳稳当当放在桌上,回道:“娘娘今日办事很妥当。”

“那当然。”张羡龄的语气略有些自豪,“我又不是莽撞人,刚刚当上皇后,接手宫务,连水有多深都不知道,就紧赶慢赶的要过河,那不是明摆着上去踩雷吗?”

这些天来,每当她去向周太皇太后和王太后请安,耳朵里不知听了多少推荐人的话。这个说某某女官办事老练,可以重用。那个暗示某某女官可以接任某局掌印……烦不胜烦。

张羡龄总是一脸憨厚的笑容,装傻充愣。

好家伙,若真按照两位老娘娘的安排,六宫掌印女官都给包圆了,她以后再想做什么事,全都得受掣肘。

不说新人,就是现如今六尚一局的近百位女官,哪一个是省油的灯?有些资历深的女官,在宫里待着的年月,比张羡龄两辈子加起来的年龄还要大。掌管六司一局,就好比在盘丝洞里跳舞,到处都是密密匝匝的蜘蛛网。一个弯弯绕绕没顾及到,就能闹得灰头土脸的。

这种时候,一动不如一静,她得好好看一看,再得出应对之法。

“娘娘要是一直如此,老奴也不用担心了。”周姑姑替她理了理毛领,一脸的欣慰。

张羡龄笑着拢住她的脖子:“我知道周姑姑对我好。”

虽说有的时候,周姑姑的劝告也挺烦人的,但张羡龄心里明白,她是真心实意为自己考虑。周姑姑是老人,经历的风风雨雨实在太多了,一国之君可以沦为鞑靼人的俘虏,锁在南宫里的太上皇还能重登皇位。周姑姑活到这把岁数,什么事没见过?所以万事求稳。是以每回张羡龄弄些新玩意,周姑姑都些担心,生怕她不小心犯了忌讳,失了帝心。

也多亏有这么一位老人在后头拖着拉着,张羡龄才不至于野马脱缰。

周姑姑被她拢着,肩膀都僵硬了:“娘娘!这不成体统。”

张羡龄只好放开她,嘟囔道:“周姑姑这样子就不可爱了。”